老子说:治大国,若烹小鲜;孙思邈说:上医医国,中医医人,下医医病。治病和烹饪,通过治(医)国就这么联系起来了。
烹饪之前,要先了解食客。把麻婆豆腐端给无锡人,他是肯定吃不下去的;或者把糖醋排骨端给湖南人,那也是不行的。治病亦然,患者的意愿,是现代医疗忽视但其实不该忽视的重要内容,陈晓旭和安吉丽娜·朱莉之于乳腺癌,在我看来不完全是医学的分歧,更是个人意愿的不同选择。医院,不应该越过患者去决定他人的生死,即使是患者放弃治疗,那也是患者的一种选择。放弃的原因可能有很多,也许是对这个世界太过失望,也许是难以承受治疗的痛苦,或者是承担不了相关的费用……如果患者的这些问题没有解决,医疗方案首先应该尊重患者的选择。
其次,大厨应该了解食材。食材这个东西,随着科技的进步,变化很多。石器时代的食材可能只有鲜果或者少数几样东西,到了今天则可上九天揽月,可下深海捉鳖,天上飞的除了飞机,地上待了除了板凳,没有什么不能吃的。可问题是:食材多了,对厨师的水平也是个考验。让福建厨子去调重庆火锅底料,或者让四川厨子去做广东的生猛海鲜,可能总有些不适滋味,更不用说例如灌云豆丹等小众食材,我想对很多地方的厨子来说都是个挑战——不知道什么是豆丹的可以问度娘。之所以说食材,其实想谈的是循证。中医说望闻问切,四诊合参,都是在收集“证”,同样,听诊器是对“闻”的延伸,显微镜和X光是对“望”的延伸。施今墨先生说“光电超声同位素,皆应采取入医经,纵然知新由温故,奈何恋故忽新萌”,从收集“证”的角度来说,自然是“韩信用兵,多多益善”;从这个角度,中西医也是完全可以结合的。
最后,厨子应该了解自己。证固然是越多越好,从X光到CT到MRI(核磁共振)到pet,证也的确越来越多;可从治疗来说,则非必然。厨子对食材的加工能力是有限的,医生对病证的处理能力也是有限的,当有“脉浮,头项强痛,无汗,恶寒”等证的时候,可以用麻黄汤;当有炎症的时候,也能用抗生素。可是面对“脉浮,头项强痛,无汗,恶寒,白血球高”等证的时候,怎么办?证,固然提供了治疗信息,可同时也提供了干扰信息,怎么在一大堆食材中选出最合适的组合做出鲜美的菜肴,这是对厨师水平的考量;同样,在众多证的信息中选择合适的组合给予恰当的治疗,这是对医生水平的考验。也许综合所有信息会有放弃治疗的意见,而放弃治疗本身也是一种治疗方案,且在中医古已有之,否则就不会有“不药胜中医”的话语。虽说循证医学的核心思想是“任何医疗卫生方案、决策的确定都应遵循客观的临床科学研究产生的最佳证据”,可是在循证医学三要素里有一条就是临床医师的专业技能和经验——只要涉及经验,就难以客观。同样是一刀肉,四川厨子做的是回锅肉,湖南厨子做的是腊肉,淮扬厨子做的狮子头,孰高孰低?
在治病救人的实践中,有4个步骤:1、提出问题;2、寻找证据;3、评价证据;4、使用证据。4个步骤之中,相较而言最重要同时也最难的是第3点,如何评价找到的证据?评价就是诊断的过程,评价好了,治疗自然就好,可这个评价着实不容易。虽然理论上可以通过大范围、多样本、双盲实验来检验治疗效果,可是这种方法需要巨大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,双盲更是不易实现。举个例子来说,同样的病人,同样的治疗方案,不同的医生,治疗结果截然不同,这里面有着精神和心理的因素。虽说精神和心理的因素理论上也可以转化到物质层面,例如说幸福就是多巴胺,可是真要等到把精神和心理因素转化的物质成果用到医疗上,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。我甚至悲观的想:也许人类灭亡了也未必能发现——人类打开的黑匣子已经太多了,总有些黑匣子是人打不开的。
所以,我赞同循证医学是一种很好的思路,但同时我也认为这是一种现阶段很难实现的思路。在这种思路完全实现之前,治疗还是一种试错而不是唯一,是多元而不是单一。对于疾病,可以选择这种方案,也可以选择那种方案;可以在这种方案失败以后选择那种方案,也可以在那种方案失败以后采取这种方案。中医和西医,现阶段可以理解成这种方案和那种方案;中医的经方派时方派扶阳派滋阴派,也可以理解成这种方案和那种方案。在这种方案和那种方案之间,混合不难,融合较难,化合很难,难于上青天。当前所谓的中西医结合,我理解也就到这个层面了。
最后,说一些丧气话,因为愿望永远比事实更美好,而事实永远比愿望更残酷。关于医疗,有时候“试错”的结果恰恰是“试错了”,因为你选择了这种方案的同时也就失去了选择那种方案的机会。你打开了一扇门,就翻不了另一扇窗了,这是生命让人悲伤的地方,至于是不是如川端康成所说的“悲亦美”,那我就不知道了。
昨天,应江苏省中医院中医药青年传承协会之邀参加唐蜀华教授座谈会,颇有感触,受益良多,故作此文。
(转自 中医萝卜会 的新浪微博)